2015年3月15日 星期日

親愛的,回家晚餐:記2012年春節前的意外



父親已經清醒了。
獨居老家的父親在跨上門檻前不慎跌倒,整個人後仰腦袋著地,當場昏迷。人剛巧也在鄉下的叔叔從朋友家歸來,遠遠瞥見父親,他的哥哥,以怪異姿勢躺在地上,後腦旁邊有一灘血暈開來,叔叔嚇壞了,他靠近父親的鼻息:人還活著!

要是時間再多過幾分鐘,父親的命運會不會有所不同?是晚我接到二哥來電,告知父親在手術房開刀,有生命危險。有一兩秒鐘的時間,大概就是閃電劈來的瞬間,我腦海中快速抽換了好多畫面,是二十歲、四十歲、六十歲的父親。Again and again。父親最嗜杯中物,每隔二十年他的人生就來上一次大考,至今發生過重大意外三次,其中兩次腦部動刀,第一次醫生在手術過程動到他的右眼視神經,這次醫生則說,由於淤血塊將致使父親的人格、記憶和情緒有變化。

在加護病房裡,我在父親陷入昏迷後第一次靠近他的身軀,眼前的他顱部腫脹,纏滿繃帶,針管圍綁著他,在病床上和儀器旁的他,看起來是那麼小了。護士熱切地叫著父親名字,撫撫他的手,告訴他,家人來了。

其實父親並沒有意識,他的眼皮沉入深海沒有接收日光的準備。



父親和我的互動常是充滿火藥味,最後都是我拂袖離去收場。除夕難得的年夜飯,餐桌上幾乎無一例外我必定和父親發生意見不合弄得不歡而散,彷彿成為一道固定的配菜了,每逢佳節我就是帶著這樣一種複雜的心情返家,坐在餐桌上嚴陣以待。我慣常以一個孩子的目光去指責父親:父親太固執太細膩太要求完美太嚴苛太傳統,當他任性地以酒精灌醉自己,就把他的不安與失意傳遞給他的孩子,他每讓手術刀在他肉身上劃上一記兩記刻痕,新的厄運就由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承擔。父親是家庭不和諧的始作俑者。

可是現在,父親在那兒睡得比平常更久。我內心冰緘的恐懼也隨之開裂,抖碎了。我真的恨父親嗎?暗黑中,只剩下對上天的祈禱:父親醒來吧,和我吵架。因為父親啊,我做得也還不夠好。父親是對他的女兒最呵護、最柔軟,是任她如何憤怒壞罵氣過了還是他最愛的,是我的父親。

在加護病房昏迷七天之後,父親奇蹟似的復活,轉到普通病房。又過了三周左右,父親轉到有醫療奧援的療養院,當我南下探望父親,他已經有了一張新的臉,剔光的顱頂留有傷疤和少許繃帶,但怨戾之氣滌洗一空,父親在角落的輪椅上遠遠認出了我,我走近而他依然安靜,淺露笑意,那是父親在驕傲與開心的樣子:我女兒來了。

父親說要下樓透透氣,我推著輪椅上的他徐徐前行,他還不能收好自己的腳腿,要很小心不要碰到地面。在療養院面向大路的闊地上,父親在羊蹄甲樹下好放鬆,我們沒有多少對話,只是彼此都浸沐在美好和諧氛圍裡,我多麼希望我們能一直這樣相處下去……親愛的父親,不久我們就能回家吃大哥料理的晚餐了。要知道我也學會煎魚了,不讓挑剔的你失望!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後記:有一天我能對父親說出「我愛你」的時候,或許才是真正的和解。
寫於2014年8月 文/劉憶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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