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月18日 星期四

【老獸有雷】──這世界有時如此粗暴


年老的「楊老闆」在這座經濟泡沫化的鄂爾多斯城裡,徹底的失去自己過去「富貴」的身分。不僅是快速發展泡沫化經濟後的時不我予,連時間也不再站在他身旁,與他並肩同行。他有的是蒼老,與戴著過去「楊老闆」的名號,在這座空洞建築物多到讓人以為行走在鬼城的公路,騎乘他如今仍算風光的電動自行車,前行著。
《老獸》,這電影最感人的一幕,就是楊爸爸最後走投無路,跑來找他最疼的么女兒,住在鄂爾多斯以南榆林城的老三,他想跟女兒借6500元。她女兒以為爸爸要拿去賭博、養情婦,而她的丈夫也不允許他們成為兄弟姊妹們的叛徒,畢竟每個人在這幾年來都吃過爸爸累犯偷竊說謊的虧,那根本就是個無底洞!而且啟人疑竇的是,為什麼爸爸不是大方的來借一萬元,二萬元,還是個小裡小氣的六千五百元!
這就更是以寒酸貌來弄假以真,一種作賊心虛的深算謀略吧?
反正,這個世界上爸爸最疼愛的么女兒都不能相信爸爸了。最後,么女兒給爸爸一袋東西:五百元,和好幾包的菸。她的爸爸其實只想補上先前他偷走大家籌給太太手術用的三萬元,其中花掉的六千五百元。
但是,么女兒不知道。她是在打電話回去告訴姐姐,爸爸偷走的手術費差額由她來補時,才明白過來:只缺六千五百元!所以爸爸是真的來補上手術費的……
但是風光過的「楊老闆」要面子,他對誰都只下結論,只給命令,不說明理由。
么女兒的爸爸──楊老闆黯然神傷而且極其受辱地離開了。這個社會上男性的尊嚴是如此強大。一個父親的尊嚴是如此強大,絕對。甚至沒有交流的可能。是單向的授予。有時甚至顯得如此粗暴。
那一幕,么女兒在電話這頭忍耐而倔強地啜泣著,含蓄內斂的以哭取代後知後覺的懊悔。然而他們的父親們,曾經風光但把財富孤注一擲投入不可能回收的發展幻影裡,蓋出那一幢幢空洞的立在城市裡的灰撲撲的建築物,徒有殼而無用,誰來你城做生意?!而這些風光過的父親們如今則連殘破的西裝都開裂了,成為遊蕩於鬼城裡注定老去、死去的魂魄。
2016年7月在台灣上映的《大同》和這次的《老獸》,都呈現大陸城市高速經濟發展的剖面,一個是從大同市長的作為,這部則從蕭條荒涼的市民晚景說起。在這些政策與執行下,沒有人是絕對的贏家,人民不是,土地也不是。或者你想問:「誰才是這其中的贏家?」《老獸》一片灰色調的天空,與某幾幕俯瞰的城市風景,悲涼彷彿太空,它在那麼遠的地方,感覺那麼不真切,霧中風景好像僅僅是一幅未來的警世寓言而已。
《老獸》是一部討論城市發展的片,還是一部描寫親情的電影?荒謬政策下,被逼到絕境的人們如何在底層裡見真情。這樣的檢視是不是帶了點亡羊補牢的安慰作用,而人類仍舊從粗暴行逕中繼續順遂其自大自用之快感?人民的異議發聲有沒有效果,如果有,彰顯出來的價值作用在哪裡?
三女兒在電話中得知父親要錢背後的真相,忍耐而倔強的哭著,「只要六千五百元……」,我從這裡走入人物的內在世界,和他們的無可奈何同在同感,我無動於衷地盯著,流不出淚,眼中滿滿是鄂爾多斯灰色的天空,以及黃撲撲的風沙湧起、永遠處於動工中的大同市貌。那是不是另一個世界,以假亂真的寓言,否則人民吶喊意義何在?
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?人要怎樣去相信一再說謊的人,即使那人是她的父親?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?土地無言地承擔人類的謬誤與錯待。一如既往。
大同是一座城市,鄂爾多斯是另一座城市,決定城市發展方向的權勢者,不必然承擔發展失敗的結果。但身在其中的人民,只能面對錯誤政策粗暴執行的後果,賭上血本無歸的命運。我像么女兒一樣,在心底問著,那是沒有答案的問:父親、城市發展……人與城市的命運就像父親沉迷其中的博奕,沒有誰能為誰負責。
是的,一個當過老闆的父親是不可能跟他的孩子們交代什麼的。他永遠是一隻獸。即使老了。片子的結尾,這位父親發現自己的好勝與永不低頭,最後輸掉了他所有的家人。他的太太死了,他眼睜睜看著孩子們頭也不回的離去。這時他眼底激出一點水。男兒有淚不輕彈。
理所當然的浪漫和理所當然的粗暴是二件事。
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麼事情,你知道嗎?
2018/1/15